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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溜小说网 www.chncl.com,易中天中华史:祖先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杀机暗藏

    不得不让,也可以理解为“能不让就不让,最好不让”。

    但这同样只能靠实力说话,对于那些茁壮成长的后起之秀便不得不防。因此,如果某个小弟发展势头好,大佬们就会联合起来,找个茬把他掐死。

    尧就干过这种事,而且帮凶就是舜。

    被尧舜剿灭的,是所谓“四凶”:浑沌、穷奇、梼杌(读如涛误)、饕餮(饕读如涛,餮读如铁去声)。这大约是四个既冒尖又不听话的部落。由于舜的出手,他们被彻底干掉或驱逐出境。其中,据说还有黄帝和颛顼的后代。[12]

    老实巴交的舜,其实心狠手辣。

    被尧舜做掉的,还有共工、兜(读如欢)、三苗和鲧(读如滚),谓之“四罪”。当然,司马迁的话说得客气而委婉。他说,流共工于幽陵,是为了“变北狄”;放兜于崇山,是为了“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是为了“变西戎”;殛(读如及)鲧于羽山,是为了“变东夷”。似乎舜下的这些毒手都不过“和平演变”,甚至是为了别人和大家好。

    但一个“殛”字,还是露了馅,穿了帮。

    剿灭也就剿灭了,过分的是还要妄加罪名。什么“不可教训”云云,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无非是为了表示尧舜发动战争的正义性,以便让他俩高居道德的圣坛。

    然而世界上正义的战争只有一种,就是反侵略。蚩尤有可能是侵略了黄帝族的。四凶或四罪,侵略了尧舜吗?

    没有。

    杀人不过头点地。谋财害命还要课以大罪名,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反倒是《左传》说得明白:剿灭四凶的结果,是“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

    这才是一语道破天机。

    尧舜的时代,风不平,浪不静,杀机暗藏。

    现在想来,共工、兜、三苗、鲧,或浑沌、穷奇、梼杌、饕餮,一定死不瞑目。战败的蚩尤成为战神,受到胜利者的最大尊重,他们却只能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尧舜的为人和度量,比黄帝差得远。

    一肚子冤屈的,应该还有后羿。

    想当年,后羿多帅呀!火红色的弓,雪白色的箭,这是天地赐给他的。或者,还应该有虎皮的坎肩,鹿皮的靴子。因为也只有这样的装束,才配得上这位少年英雄。[13]

    于是后羿开始射日。

    那时,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十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球,裹挟着荒古的熔岩上下翻腾。我们的英雄站在那一片焦土之上,弯弓搭箭,九个太阳便应声落地。散落在天地之间的,是太阳神鸟金色的羽毛;响起在耳边的,是万众的欢呼,包括美丽的嫦娥。[14]

    当时的场景是何等的壮丽辉煌,然而后羿的结局却窝囊透了。天帝翻脸,徒儿反目,老婆叛逃。曾经的英雄,只能穷愁潦倒,不知所终。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后羿,为什么要射日?

    这事如果发生在古希腊,也许会被解释为一个爱情与嫉妒的故事:月亮神嫦娥偷吃的,并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仙药。她的奔月,其实因为偷情。太阳神后羿射杀的,则实际上是他的情敌——多余的太阳。

    然而在中国,就完全是另一回事。

    死里逃生

    十日并出,其实是尧的焦虑。[15]

    焦虑也是必然的。不听话、不买账、闹别扭的部落实在太多,还不好对付。比如浑沌,是个装疯卖傻的。有人说他就是兜,那可是一个人面鸟嘴还有翅膀的怪物。共工则是水神,是火神祝融的儿子,曾经与颛顼争帝,还一头撞断了擎天柱不周山。共工和兜又都是联盟的内阁成员。他俩造反,足够尧喝一壶的,何况还有三苗、穷奇、梼杌和饕餮。[16]

    这可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

    招安多半没用。那时还不是帝制时代,没谁能一统天下,也没谁能君临天下。拳头硬的,都可以争当老大。对付异己的唯一办法,是剿。大部落和小联盟,亲自出手。小部落和小氏族,就派小弟去做掉。当然,手脚要干净。

    羿,恐怕就是这样的小弟和马仔。被他射下的九个太阳,则很可能是九个或多个小部落。他们可能崇拜太阳神,也可能不崇拜。把他们说成太阳或太阳部落,或许另有原因。但他们威胁到尧的江湖地位,则可以肯定。

    总之,在剪除异己的战争中,羿是尧的马前卒,也是替罪羊。因为这事做得实在不光彩,不好意思扬铃打鼓,只能过河拆桥,让羿去认倒霉。

    九个或许多小部落就这样被消灭了。

    死里逃生的,只有鲧的儿子禹。

    禹,也是太阳部落吗?有可能。夏以太阳为神,就是证明。而且,也许正因为夏人崇拜太阳,那些和鲧一起遇难的族群,便被追认为太阳部落。

    但,鲧为什么被害,禹又为什么逃生?

    也只能有一种解释:他们发展太快。鲧很可能是鱼,至少与鱼有关,而鱼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禹则是虫,是长虫,也就是蛇,后来又变成龙。龙蛇,是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

    因此,鲧生禹,就意味着不但从母系变成父系,还迅速成为部落。当然,他们也可能一直保持着母系的徽号,由鲧氏族而鲧部落,被禹重建后才改姓更名。[17]

    这些当然都是猜测。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族群的崛起很让尧舜头疼。起先还只是顾忌和防范,后来便顿起杀心。[18]

    终于,鲧被舜处死在羽山。

    这其实是蓄谋已久的屠杀。当初尧反对鲧做抗洪总指挥,理由便非不懂技术,而是品质恶劣。可见罪名早已罗织,治水不力只是借口,或雪上加霜。事实上,就算当时有问责制,处分也不必如此之重,何况鲧又何尝道德败坏?屈原就说鲧是由于为人耿直,才会死于非命。[19]

    鲧,一定是被冤杀的。

    被冤杀的鲧死不瞑目。他的尸体三年不腐,新的生命却在腹中孕育成长。没办法,只能剖腹产。结果,一条头上长角的虬龙腾空跃起,他就是禹。诞生了禹的鲧,则变成黄熊或三足鳖,在羽山或羽水出没咆哮。[20]

    好得很!杀了鲧一个,自有后来人。

    不过尧舜的作案过程,都被后世儒生抹去,证据也销毁得一干二净。他们甚至嫁祸于人,说鲧是天帝派祝融杀的,罪名是盗窃息壤。这种弄巧成拙的故事,使鲧成为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这虽然能告慰英灵,却不能掩盖罪恶。谋杀者的歹毒和被害人的冤屈,都跳进黄河洗不清。[21]

    联盟的老大不是没多少权力和油水吗,犯得着如此争夺?

    哈,那是早期,后来就不一样了。要知道,权力一旦被发明出来,就会自我膨胀;掌握了权力的人则会像鸦片鬼,越吃越上瘾。尧就已经有瘾。尧用舜二十年,又让他代理职务八年,直到死前都没放手,这也叫禅让?舜的瘾更大。如果不是一命呜呼,才不会交出权力。

    看来真相也许是:鲧和禹的族群,掌握了当时最先进的水利技术。这种技术在鲧氏族时代还不成熟,到禹部落时代就遥遥领先。这是让尧部落和舜部落既羡慕嫉妒又无可奈何的。除了举起屠刀,其实别无选择。

    事实上在那个时代,谁掌握了先进的技术,谁就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和文化,也就能成为世界领袖。后来,掌握了青铜技术的商如此,掌握了农业技术的周如此。此刻,掌握了水利技术的禹和禹部落,也如此。

    冤死的鲧可以瞑目。他的子孙将在那滔天的洪水之中腾空一跃,勃然崛起,巍然屹立。

    哗啦啦的黄河水呀!

    最后一班岗

    现在,禹站到了舜的面前。

    治水成功的禹,也许是到联盟总部来述职的。舜也给他颁发了勋章,是一块黑色的尖顶石头。

    这几乎注定是一次尴尬的会见。尽管司马迁用心良苦,极力营造“温良恭俭而禅让”的氛围,但可惜,这次对话就像唐人罗隐笔下的黄河——“才出昆仑便不清”。舜对禹,并无慰问褒奖;禹对舜,也不歌功颂德。只有新任司法部长皋陶,絮絮叨叨地大讲精神文明和道德建设的重要性。

    结果,皋陶在禹那里碰了软钉子。禹对皋陶道德高调的回答是:你说的这些,只怕尧也做不到吧?如果能做到,又担心什么兜,放逐什么有苗呢?

    于是舜只好对禹说:你也谈点建设性意见嘛!

    然而禹的回答竟是:我能有什么可说的?我每天想的就是“孳孳”,就是孜孜不倦,生生不息。洪水滔天,民不聊生,我只能跋山涉水,访贫问苦,深入基层,跟益和稷一起,解决人民群众的温饱问题。老大!CEO不好做,总得谦虚谨慎,对得起天地良心才行。[22]

    那会儿,不知道禹的随员是否在场。如果在,一定是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铁铸一般。[23]

    舜和皋陶的脸上,则不知是何表情。

    司马迁讲这故事时,已是再三斟酌,修饰润色,缝缝补补,但还是留下了破绽,虽然只有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

    一是会见之后,皋陶立即下了一道命令,要求所有的人都向禹学习,以禹的言行举止为榜样,否则就算犯罪。二是辞别之际,舜叹了一口气说,以后有什么意见就请当面讲,不要背后嘀咕。举贤任能,远离小人,我还是做得到的。

    哈哈!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尧舜的时代就要终结。

    事实上,禹是部落联盟的最后一任首席执行官。在站完最后这班岗后,他的儿子启便彻底颠覆禅让制,实行世袭制,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国家——夏。

    禹,是远古时代的曹操;启,是远古时代的曹丕。

    这其实也是时势使然。

    众所周知,禹和启之前,一直有两个东西在并行不悖地同步发展,并互为因果,这就是财富和权力。这两个东西,夏娃代表的原始群时代是没有的。女娲代表的母系氏族时代开始有了剩余物资,财产的观念便悄然诞生。而且,这种观念一旦产生,就只会推动社会一步一步向前走。

    实际上,有了财产的权属,作为财富的主要创造者的男人就会要求确认父系的继承权。于是从伏羲开始,母系变成父系,权力也随之产生。以后的发展,从氏族到部落,再到部落联盟,权力和财富都越来越多地集中到首长们的手上。终于有一天,他们强烈要求权力也像财产一样,按照父系的血统来继承。这就是尧舜禹时代的天下大势。

    制度的革命,势在必行。

    现在,只需要有一个机关、一个称号、一个名义、一种说法,为新的制度加冕,并盖上社会普遍承认的印章。

    实际上,它也确实被发明了出来。

    它的名字,就叫国家。[24]

    也就在这时,我们和世界各民族一起,走完了史前时代的共同道路。下一步,将分道扬镳。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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