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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颤,一直挂着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帘外薄雪漫天,五指覆上那道疤痕,静默些许,终归还是恢复了方才的笑容,将药碗往重珏手中递去,“你且喝完。”

    重珏伸手接过,一口灌下,口中苦涩弥漫,而接下来暮晓所讲,更让他目瞪口呆,连眉头都无法皱一下。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才十五六岁吧。”

    修仙者,杀鬼收妖乃家常便饭,杀人,却是要遭天谴,为各方所不齿。

    暮晓的医馆在暮秋的清晨收了一个病人,一个天生体内带疾,本就时日无多的病人,家中老老小小在医馆前跪成一片,秋风烈烈,为首妇人哭声凄厉,引得四周街坊齐齐探出脑袋,往这头张望。

    “求神医救救我家儿子!他才只有六岁...六岁...”

    暮晓此时自己妻子已然怀有身孕正在待产,他安抚好林佩,披衣出门,这幅场景他自然见不得,忙遣人将孩子抬入屋内,探脉之后,脸色却极为不好看。

    此子面色青紫,嘴唇泛白,六岁的年纪身体却已在衰竭,是娘胎里先天不足带出的病症,他虽被称作神医,却终归不是神,不是神,自然不能从阎王手里抢人。

    暮晓摇摇头道,“你们还是先将后事准备好吧。”

    他向来不喜夸大或缩小事实,能治便是能治,不能便是不能,此子境况颇为危险,随时都有死掉的可能,即便他施尽全力,也只有不到一成的把握。

    为首妇人一怔,双目眦红,哭声更为激烈,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衣角,下唇已被咬破,鲜血四溢,哑声吼道,“我儿才六岁啊!神医求求你,哪怕有一线生机,都要一试啊!诊金是吗,快快,邱儿!邱儿!”

    唤作邱儿的姑娘双目也已哭红,忙奉上一盒子沉甸甸的金银,紧接着便跪着不停磕着响头,“求神医救救我家少爷!”

    他皱着眉,“与钱财无关,他性命危在旦夕,即便我此刻施救,也极有可能在途中撑不下去,反倒害了他......。”

    “阿晓?”林佩掀帘自内室中走出,见到台上那个六岁的孩子,面色一僵,她腹部高高隆起,行动颇为不便,还是出来看看,看到的却是此番场景,非但不觉晦气,即将为人母的心让倒她落下两滴泪来,“这孩子怎么了?”

    暮晓心中一动,忙上前扶住她,悲声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时日无多了。”

    “夫人,您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可怜可怜我我这个苦命的儿子吧!”地上跪着的妇人已然声嘶力竭,本在喘气,见林佩出来,居然还有力气嚎啕着扑上去。

    林佩忙将她扶起,柔声道,“真的没有法子了么?”

    “有,但不值当,他已无力回天,我若救他,他便要受开膛之苦,成了,他也撑不过七日,不成,他随时可能死在医治途中。”暮晓扶住林佩,“况且......”

    暮晓话未说出口,救这个孩子,须得出门去二十四洞府下寻一味灵药关公参,林佩生产在即,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无力回天,他还有自己的孩子,随时会来到这个世界,而他,想守在妻儿身边。

    “尽力一试吧。”林佩将那孩子衣衫整整,眼中泛泪,她本就是极其温柔的人,“多活一天是一天,就当给我们的孩子积点福。”

    满堂那孩子的家人忽地全部跪下,声音震天响,“谢暮夫人!谢暮夫人!”

    暮晓望着自己的妻子,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轻轻抚上温热带着一丝颤动的肚子,隔着衣料也能感到里头的动静,半晌他才叹出一口气道,“我会尽力一试,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自己。”

    时候拖不得,暮晓当即便给幼子喂下一碗吊命汤药,只身去往了二十四洞府门下求药,谁知,这一走,便是他此生之憾。

    二十四洞府仙气缭绕却险峻异常,关公参长在岩洞深处,身红须长,状似关公,不甚难求,却极其娇气,身骨与大地相连,根断,血脉即断,三日之内血色散尽,与普通人参无异,无法长存,故一般市面上鲜有人贩售,也只有要用时才去采摘。

    暮晓于二十四洞府熟门熟路,一路上山匆忙摘回,却遇到了无所事事在山头晃荡的俞墨卿,她此时已有十六岁,脱了稚气,还是一身白色的道服,神情略有些恍惚,坐在岩洞门口一颗长满枫叶的树上,晃着垂下的一条腿,见是他,摘了一片叶子,吹出一声清越的响,“暮哥哥来此做什么?”

    见是她,暮晓笑道道,“我来取关公参,救人性命。”

    “关公参?”俞墨卿笑道,“我方才读过,又叫三日不见参,对吗?”

    “对。”暮晓将药囊装好背在身上,翻身上马道,“你不在观中,出来做什么?”

    俞墨卿神情一滞,旋即笑道,“出来打野,采草药,逮兔子。”

    暮晓扬鞭调头,“哦,我须得先回去救人了,你早些回去,免得你师父担心。”

    刚在山麓间走了没几丈远,身后忽地闪过一道白色的剑芒,剑身凛冽如光,俞墨卿抱着手臂笑道,“我随你一同去看看。”

    暮晓只当她贪玩,也未曾拒绝,二人奔波一日有余,才回到金陵,俞墨卿熟门熟路的地走在前头,暮晓怀中三株关公参血色仍存,颇为鲜活。

    俞墨卿喜道,“这下那孩子就有救了。”

    暮晓仔细包好关公参,脸色因奔波而有些苍白,却仍旧笑了,“只盼他造化好,能让他和家人多呆一会儿,他母亲着实可怜。”

    天边暮色西沉,炊烟阵阵,金陵城上空横飞过一排暗色老鸦,俞墨卿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佩姐姐今天有没有做芡实糕。”

    暮晓笑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惦记着芡实糕。”

    待二人跨入医馆时,城南钟声刚响了三下,那三株宝贝似的关公参蓦然跌落在地,暮晓最后一点血色自他脸上褪去,面色煞白如纸。

    屋内正中停着一口乌木棺,两侧跪满形形色色的人,皆披麻戴孝,见有人进来,为首妇人猛然侧过身,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双目肿成核桃,柳眉倒竖,怒不可遏,话出口如惊天雷鸣,“抓住他!就是这个庸医!害了我儿性命!”

    暮晓如被雷劈中般僵在医馆门口,黄灯寂寂,耳畔谩骂吵闹之声不绝,他全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明烛之下,一张竹塌上,林佩安安静静的躺着,面色青紫,原先总是温和笑着的一张脸刻已经僵住,小腹平平,胎儿已落地,静静躺在他的母亲身边,只不过母子二人,皆呼吸全无。

    林佩仍是他离去时的一袭浅色衣衫,衬得脖子上一道青紫色的掐痕显眼异常,俞墨卿自看一切后就里在门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暮晓呆愣了半晌,抚上婴孩尚还皱巴巴的脸和身子,他是大夫,自然知道孩子是如何死的,那是他临走前心心念念的孩子,此时还没能在人间带上片刻,便已随母亲活生生被闷死腹中。

    “谁——?!”

    一声嘶吼响彻天际,暮晓佩剑已然出鞘,理智早已被丧妻丧子之痛所吞没,他缓缓踱至厅中,面上扭曲地似要裂开。

    “先生!”一个丫头自帘后滚出,俞墨卿呆呆转过脸,她认得她,她是暮晓医馆的小学徒阿沁,原本总是一张清清秀秀的娃娃脸,此时却鼻青脸肿,连五官地打的不甚分明,身上素衣被扯烂,哭声凄厉,指向棺材前的一众人,“他们...他们害的夫人!他们说先生的药,害死了袁家小少爷!”

    “你这庸医!我儿喝了你的药不过三个时辰就气绝了!不是你害人还有谁?!”为首的妇人手头一把长刀,身侧七八个汉子护持上前,直指暮晓鼻尖,“你草菅人命,就拿你儿子的命来赔!”

    “他们该死!”

    “他吃的是茯苓川芎,你们......。”暮晓双目爆红,已经流不出泪,只有死死黑血自嘴角溢出,他行医多年,给袁家少爷吃的皆是宁神稳血脉之药,毫无问题,那幼子本就命悬一线,极有可能是自己撑不过这三天。

    可这与他何干?与他未出生的儿子和妻子何干?

    “暴民,土匪。”他颤声发出一声低喝,蹒跚着上前,手中长剑应召嗡然长鸣。

    那帮人只知他是个大夫,哪知他与仙门世家的渊源,见那柄长剑作响,皆吓得后退不止,那妇人却恼羞成怒,加之爱子痛失,急血攻心,一刀胡乱砍上,暮晓面上瞬然血如瀑布,将一袭月白的衣衫染成鲜红,他却不觉痛,踉踉跄跄得扶着桌子,满目血泪向那些人逼近,直到一刀没入心脏,他才蹲住,喷出一口鲜血,耳边伴随着妇人恶毒的诅咒。

    “你也不得好死,你和你那夫人儿子共享天伦,要我儿子一人孤孤单单去走黄泉路?呵,门儿都没有!”

    袁夫人手中尖刀又待用力,咬牙切齿道,“你们都该死。”

    暮晓那柄剑已落地,“哐当”一声,两行泪终于自他眼中流出,他缓缓跪到地上,像一只疯兽,不顾胸口刺痛,奋力向林佩爬去,身下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红长痕。

    满室袁家人无一人吭声,冷漠如冰窖,皆跪回棺材前。

    袁夫人狞笑着爬回棺材,撒出一把黄纸,“儿啊,这庸医害你,他全家都须得给你陪葬,哈哈,你要是路上累了,倦了,无聊了,就拿他们撒气,啊。”

    俞墨卿冷然站在一侧,至始至终未动一下,直到一片黄纸飞上她的眼头,她的眼中才渐渐浮上一丝血光,袁夫人低头烧着纸,发髻却被人猛地揪住往药柜上砸去,动作之快,满室的人竟无一人看清。

    “谁?”袁夫人吃痛暴怒出声。

    声音如月夜幽歌,似假似幻,夹杂着的确是压抑的暴怒,“我无聊了,拿你撒撒气,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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