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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在米蒙德农的有生之年,或许只有一小圈熟悉内情的人知道他是没有来日的作者;这个秘密在他死后许久才向世人(或许吧)全盘揭露。这个短篇小说的命运与小说的情节奇异地相似:它被秘密、隐瞒、神秘、匿名的幽黯面纱遮住。

    雕刻家、画家、政治家、旅游家、鉴赏家、沙龙中的核心人物,拥有傲人事业的德农从未声称自己是这个短篇小说的作者。不只他拒绝这荣耀,其中还有另外的意义;我想他感兴趣、想吸引的群众,并非如同今日作家觊觎的一大堆陌生群众,而是一小群地可以私下认识和敬重的朋友。他的著作获得读者的欢迎与他在沙龙中围绕着几个听众,带给他的愉快并无太大的不同。

    荣耀,在影视发明之前与之后,有极大的差别。十四世纪时,捷克国王瓦克拉夫(vaclav)喜欢隐姓埋名地在布拉格的小饭馆中,和平民百姓聊天。他拥有权力、荣耀和自由。今日的英国查理(charfes)王子没有任何权力与自由,却拥有无限的荣耀:无论在丛林中,或是在埋于掩体地下十七层的浴缸中,他都逃不过掉追逐以及认出他的眼睛。荣耀吞噬了他所有的自由,而现在他知道了:只有没知觉的人才会愿意认名气的空罐头抱在身后走。

    你们会说无论荣耀的特质如何改变,反正牵涉到的只是权贵阶级。你们错了。因为荣耀不只关系到名人,它关系到所有人。今日,名人出现在杂志扉页中、电视银幕上,他们攻占了所有人的想象力。所有人都希望,尽管只是在梦中,有可能成为这种荣耀的对象(不是出入小餐厅的捷克国王的那种,是隐藏在地下第十七层浴缸中的查理王子的那种荣耀)。这种可能如影随形地跟着每个人,使他改变个性;因为(这是另一个生存规则中知名的基本定义)每个生存的新的可能性,即使可能性极小,都会改变整个生命。

    12

    彭德凡倘若知道知识份子贝克这阵子受到来自某女子英玛菊娜塔(lmmaculata)的烦恼的话,或许会对他仁慈一点。她是贝克中学时曾(徒劳地)觊觎过的女同学。

    二十多年后的一天,英玛菊娜塔在电视荧幕上看见贝克挥赶着一个小黑女孩脸上的苍蝇;这让她得到一个很大的启示。她立刻明白其实她一直爱着他。当天,她便写给他一封信,宣告他们当年的"纯真爱情"。但贝克记得一清二楚,他对她一点也不纯真的爱是充满贪婪欲念的,当她毫不婉转地拒绝时,他觉得受到侮辱。因此,他自父母的葡萄牙籍女佣有点好笑的名字得来灵感,为她取了个绰号,这绰号既尖酸且悲伤,英玛菊娜塔,意指不容玷污的女人。收到这封信,他反应激烈(奇怪地二十年之后他还不能对那次挫败释怀),他没有回信。

    他的沉默令她惊惶,下一封信中,她提醒当年他曾写给她数量惊人的情简。其中一封,他还唤她作"夜里骚乱我梦的小鸟"。他觉得这句早已遗忘的句子愚蠢地令人无法忍受,而她此时拿来提醒他也是无礼的。之后,一些流言传到他耳里时,他才明白每次当他出现在电视上时,这个他从未玷污过的女人正在某处晚餐会中喋喋不休地散播名人贝克的纯真爱情,当初还为了她睡不着觉呢。他觉得赤裸裸地无所抵抗。生命中第一次,他强烈地希望自己籍藉无名。

    第三封信中她请他帮个忙:不是为她而是为她一个邻居,一个在医院中未受到安善照顾的可怜女人,不但差点因麻醉失误而死,之后还被拒绝任何赔偿。如果贝克如此关照非洲孩童,他将证明他对国内小老百姓也同样关心,尽管这些平凡百姓可能不会因此让他有在电视荧幕上炫耀的机会。

    之后,这个女人自己写信给他,仗着英玛菊娜塔的名义:"您还记得吗,先生,那名您曾在信中说她是纯洁无暇的处女,扰你睡眠的年轻女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贝克在屋内从这头奔到那头,怒吼叫骂着。他把信撕了,在上面吐了口痰,扔到垃圾桶中。

    一天,他听一位电视台主任说一位女导演想做他的专题报导。他气愤地想起那个讽刺他想在电视上炫耀的评语,因为要做他专题报导的女导演,正是夜里的小鸟,英玛菊娜塔本人!令人懊恼的情况:原则上,他百般愿意有人做节目拍摄他,因为他向来想把他的生命化作艺术作品;但他从没想过这上作品会是滑稽的那一类型!面对这他突然领悟的危险,他希望英玛菊娜塔离他的生命愈远愈好,他请求电视台主任(非常惊讶于前者的谦虚)延缓这个计划,对像他这样一个年轻又如此不重要的人物而言,还太早了。

    这个事件让我想起另一个我有幸在谷佳家中那满墙的书中念到的故事。有一次我在他面前倾吐我的忧郁,他指着一个书架,上头有他的手迹:不经意的幽默杰作,他带着捉狭的微笑抽出一本写于一九七二年的书,一位巴黎女记者描写她对季辛吉(kissinger)的爱情,你们还记得这位本世纪最出名的政治家,尼克森总统(nixon)的参谋,同时也是促成美越和平的人物吗?

    故事是这样的:她和季辛吉在华盛顿会面,先是为了一份杂志,之后为了电视的报导。他们会了几次面,但从未超过纯粹工作上的关系:一两次准备电视报导的晚餐,几次到白宫他办公室的采访,一次单独到他家中,又一次是一堆工作人员等等。渐渐地,季辛吉愈来愈讨厌她。他不会上当,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为了和她保持距离,他对她发表了许多关于权力对女人的吸引力,而因此他必须放弃一切男女私生活的精采见解。

    她以一种令人感动的真诚记载下他所有的回避,但这并未使她气馁,她有不可动摇的信念,他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那他表现的谨慎与戒心呢?她并不讶异:她知道他一定想到以前所认识的那些可怕的女人;她确信一旦他知道她如此爱他,便会消除疑虑,解除防备。啊,她多么确信自己的爱如此纯粹!她甚至可以发誓:她的爱一丝肉欲的成份都没有。"就性方面而言,我一点也不在乎。"她重复好几次这个句子(含着诡异的母性性虐待色彩):他穿衣服没有品味,人不帅,对女人缺乏鉴赏力;"他一定不会是个好情人",她一面这么发誓,一面宣告她更多的爱恋。她有两个小孩,他也是,她没让他起一丁点疑心地计划一起到蔚蓝海岸旅行,开心地幻想季辛吉的两个小孩可以轻松愉快地学法语。

    一天,她和摄影小组去拍摄季辛吉的家,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把他们像一堆纠缠的无赖似地赶出家门。另一次,他把她召到办公室,以一种极其严厉冷淡的声调告诉她说他再也无法忍受她对他表现的暧昧态度。她刚开始灰心已极,但很快地,她告诉自己:毫无疑问,他们认为她有政治危险性,季辛吉接到反间谍指示不许和她来往;他们见面的办公室中布满了监听器而他也知道;他那些令人无法置信的残酷话语不是说给她听,而是说给那些监听的隐形警署人员听的。她带着了解和悲伤的微笑看着他;这一幕笼罩着悲剧性的美感(这是她经常使用的形容词):他被迫要伤害她,但同时,他的眼神诉说着爱情。

    谷佳哈哈大笑,但我对他说:那个恋爱女人幻想中呈现的事件事实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重要,那只是一个平庸的事实,平凡又庸俗,一点也不重要,反之,一个更高超的事实将会随时间永存:这本书。第一次与她的偶像会面时,这本书已然无形地端坐在介于他们之间的小桌子上,那一刻起,这便是她这段爱情冒险未承认且末意识到的目的。书?为了什么目的呢?为了描绘季辛吉的面目吗?才不是,她对他毫无可说!她心之所系,是她自己本身的真实。她对季辛吉并没有欲望,对他的肉体更没有("他一定不会是个好情人");她想要扩展她的自我,将它自生命狭窄的小圈圈中解放,使其灿烂,使其换化为光芒。季辛吉对于她是个神话的托座,是匹让她的自我驾着翱翔青天的飞马。

    "她是个笨女人,"谷佳冷冷地上了结论,以嘲笑我做的美丽解释。

    "才不,"我说,"许多人可证实她的聪慧。此事是关于愚蠢以外的东西。她确信自己会被选上。"

    13

    "选民说"是神学上的一个观念,意指:毫无功劳的人,由一个超自然的裁判,由上帝自由或随兴的旨意,被选派去做某件奇怪特别的事。圣者便是依此信念,倾尽全力忍受最残酷的折磨。神学上的观念,以一种滑稽模仿的方式,反映在我们生活的微小事物中;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苦于太过平凡生活中的庸俗,想摆脱它而提升。我们每个人都有过(或强或弱的)幻觉,认为自己够这种提升的资格,自己早已被注定、被选为做这种提升。

    被选上的感觉也存在于,举例而言,所有的爱情关系之中。因为爱情,以其定义,是一个不劳而获的礼物;不因所有值而被爱,甚至是真爱的证明。如果一个女人对我说:我爱你,因为你聪明,因为你正直,因为你买礼物给我,因为你不拈花惹草,因为你帮忙洗碗——我会很失望;这份爱情似乎是有条件的。而听到下面这种说法则美多了:我为你疯狂,尽管你既不聪明又不正直,尽管你说谎,自私,又卑劣。

    或许是打从襁褓期间,人们第一次便有了被选上的幻觉,因为他不必做什么就能获得母亲的关爱,并且予求予取。教育让他摆脱这个幻觉并让他了解生命中所有取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常常已经太迟。你一定曾经看到过,这个十岁的小女孩,为了反驳她的友伴们,一时辞穷,便大声且带着无法解释的骄傲说:"因为我这样告诉";或是:"因为我就要这样"她觉得自己被选上。但在将来的一天,当她说"因为我就要这样",周遭所有的人都会放声大笑。那些希望自己被选上,为了证实他的当选,为了让自己和让别人相信他不属于一般庸俗的大众,此时又能做什么?

    这便是因摄影的发明而缔造的时代,挟着明星、舞者名人,他们的影像出现在巨大的荧幕上,所有人都可远观,所有人都赞赏而所有人都无法接近。那些死忠崇拜名人的人,自认为被选上,以一种公开的方式表现自己属于不平凡那种,展现自己与平凡之间的距离,意思指的是与邻居、同事、伙伴等他(或她)不得不一起过日子的人之间的距离。

    因此名人成了一种公共设施,就像卫生设备,就像社会福利,就像保险制度,就像疯人疗养院。但只有在无法接近时,他们才发挥功用。如果有人想藉由和某名人直接、私下的接触来证实自己被选上,他很可能会像爱上季辛吉的那个女人一样被驱赶。这种驱赶,在神学术语中称为原罪。这便是为什么爱上季辛吉的女子在她书中明白地谈论她悲剧性的爱情的原因,因为原罪,尽管嘲笑这段爱情的谷佳不会赞同,定义上而言就是悲剧性的。

    直到明了她一直爱着贝克之前,英玛菊娜塔过着大部份女人过的生活:参加过几次婚礼,听过几次离婚事件,有过几个情人,这些带给她恒常而平静,近乎温柔的失落感。最后这一任情人特别爱她;她也最能忍受他,不只因为他的顺从也因为他的利用价值:他是个摄影师,在她刚开始进入电视界时曾大力帮助过她。他比她年纪大几岁,但看起来永远像个崇拜她的大学生;他认为她是所有女人中最美,最聪明,尤其是最心思细腻的一个。

    他心爱女子细腻的心思,在他眼中像德国浪漫派画作中的风景:布满着扭曲得无法形容的树木,之上,又高又蓝的天空,上帝的住所;每次他走进这风景中,都有一段难以抗拒的欲望,想双膝跪下像面对着一个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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