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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英良走进了建设委员会的大门,一进门院子里就肃静了,房内的人隔着上了霜的玻璃窗,隐约瞧出了他气色不善。李桂生还在庶务科里胡混,这时就推开门迎了出去:“会长。”

    厉英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在经过之时向他一勾手指。李桂生快步跟他进了会长办公室。接过厉英良的大衣挂上衣帽架,他端起茶壶往外走,想要出门灌壶开水沏茶。

    然而这时厉英良开了口:“站住。”

    他当即端着茶壶打了个立正:“会长有什么吩咐?”

    厉英良在写字台后坐下了,后脑勺往椅背上一枕:“你是怎么办的事?”

    李桂生一怔:“我怎么啦?”

    厉英良脸上没表情,力气全运到嘴上了,嘴唇一努一努的往外喷字:“沈之恒没死!”

    李桂生把茶壶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垂手站立,正色说道:“会长,我李桂生今天把话放这儿,他要是没死,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他当球踢。我不能说我从来没骗过人,但我敢说我从来没骗过您。”

    厉英良压低声音,还是那么恶狠狠的运着劲儿,像是要把话啐到李桂生的脸上去:“那昨天怎么有人在法租界看见了他?连横山都知道了,横山大清早的把我叫过去,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他妈的一个字都答不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现在就给我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桂生咽了口唾沫,有些慌乱,但是因为底气足,所以敢还嘴:“会长,我还是那句话,我敢拿我自己的性命发誓,沈之恒没死我死!”

    办公室寂静下来,厉英良身体下滑,窝在了椅子里盘算心事,眼珠子滴溜乱转,偶尔扫过李桂生。李桂生梗着脖子站得笔直,因为太委屈了,所以不服不忿,竟然有了点顶天立地的劲儿。

    良久之后,厉英良又发了话:“我也知道,你犯不着撒这个谎骗我,不过横山的部下,也确实是看到了活的沈之恒。”

    李桂生忽然问道:“替身?”

    “有必要吗?”

    “咱们看着是没必要,可兴许姓沈的有另一层身份呢?您想要是没人给他撑腰,他敢公开的在报纸上骂日本人?兴许他上头的人,就是想要借着沈之恒的名望,把那几家报馆经营下去,好继续和日本人做对。”

    厉英良皱起眉头,感觉李桂生说得不对,但若非如此,就不能解释沈之恒的死而复生。嘟起嘴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末了他把嘴唇收回去,说道:“你现在就派人出去,把沈之恒给我找到。”

    李桂生答应了一声,端起茶壶退了出去,片刻之后送了一壶热茶进来。厉英良还窝在椅子里出神,电话铃响了,他魂游天外,也没有要接听的意思,于是李桂生寻思了一下,伸手抄起了话筒:“厉会长办公室。”

    嗯了几声过后,他捂住话筒,对着厉英良小声道:“是金二小姐,说要立刻和您说话。”

    厉英良僵着没动,直过了半分多钟,才伸手接了话筒:“喂?二小姐吗?我英良。”

    说完这话,他一扯嘴角,下意识的露了个笑容,此笑容相当之勉强和疲惫,仿佛他笑着笑着就能睡过去:“哦……感谢二小姐的好意,可我不合适吧?我根本不会跳舞,二小姐不如找个男同学一起去,还能谈得来……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那我怎么敢。我可以给二小姐做汽车夫,你说个时间,我送你过去,再接你回来……不是不是,真不是那个意思……那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好,我知道,穿西装,明白,再会,晚上见。”

    他笑着将话筒放下,电话一挂断,他的笑容也瞬间消失。重新窝回椅子里,他冷着脸翕动嘴唇,无声的骂了一句。

    打电话给他的金二小姐,是个他惹不起的女人,当然,是暂时惹不起。

    厉英良父母早亡,一个小妹妹也幼年夭折,他几乎可以算作是孤儿出身,并且还是穷困潦倒的孤儿。他这样的苦命孩子,照理来讲,能活着长大就算成功。而把他抬举成人、让他有机会往上走的恩公,正是金二小姐的父亲,金师长。

    厉英良认识金师长时,还是个裁缝铺里的小学徒,成天被师傅和师兄欺凌得死去活来,全凭他忍辱负重,坚决不死,这才熬到了金家二姨太光临裁缝铺这一天。二姨太那时候正受宠,三天两头的添置新衣,非常照顾裁缝铺的生意,厉英良身为一个好模样的小学徒,少不得常要跟着师兄去金宅取料子送衣裳,一来二去,二姨太太便看好了他,认定他是个伶俐的小东西。偏巧那一日他到了金宅,正赶上金师长醉得面红耳赤。金师长瞧他是个精精神神的小白脸子,便酒气冲天的发出感慨,认为这孩子在裁缝铺里干杂活,真是有点可惜。

    二姨太听了这话,有口无心的凑了句趣:“那你收他做个干儿子,提拔提拔他,他不就不可惜了?”

    金师长打了个酒嗝,正要回答,忽听脚边“咕咚”一声,他低头一瞧,只见厉英良跪了下来,冲着自己就磕起了响头。金师长吓了一跳,可是已经受了人家的头,想要反悔也迟了,只好糊里糊涂的收了这干儿子。而厉英良自此就算是改换门庭,脱离那苦海一般的裁缝铺,改到金宅当差了。

    金宅也不是乐土,金师长家里一串孩子,大的小的都敢来欺负他,他咬牙忍着,横竖是忍惯了的,而金家的少爷们再坏也不过是促狭顽劣,不似裁缝铺里的那些家伙心狠手辣。忍到十几岁,他开始到金师长身边当差,金师长私底下也会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说,和日本人勾结连环、倒卖烟土。这种勾当一旦暴露,金师长就逃不过一顶汉奸的帽子,所以这种差事派给谁都不放心,就只能是交给他的干儿子厉英良去做。

    厉英良很有上进心,能力的高低姑且不提,反正确实是舍得力气,二话不说就是干。干着干着,他就干出了自己的一片世界——会长一职,不是他干爹赐给他的,是他自己从横山瑛那里,凭着本事争取来的。

    金师长这些年瞻前顾后,又想要甜头,又怕当汉奸,犹犹豫豫的,已经耗尽了日本人对他的信任。厉英良也没有那个耐心再替他干私活了,做汉奸就做汉奸,厉英良不在乎,为了出人头地,他不介意再认个东洋干爹。可惜横山瑛实在是太年轻了点,要不然,他也可以给横山磕几个响头。

    金师长——现在外人都尊他一声金将军,虽然人是在热察一带带兵驻扎着,不在他眼前;他如今也不再靠着他老人家吃饭,但父子的情分还在,金二小姐隔三差五就来骚扰他一通,支使奴才似的让他这样那样,他看着干爹的面子,虽然心里对她烦得要死,但也发挥长处,“忍了”。

    下午,厉英良走后门离了建设委员会,横穿胡同进入了一座小院儿。小院儿挺干净,里面统共只有四五间屋子,这就是他的家。

    他光棍一条,家里没什么活计,做的又是机密事情,所以没有雇佣仆役,一旦需要人手了,就从委员会里叫几个人过来帮忙。烧热水擦了把脸,梳了梳头,他又换了一身新西装,尽义务似的把自己收拾了个溜光水滑。最后将一条紫绸子手帕往胸前小口袋里一掖,他走到镜子前照了照,照的时候不动感情,完全没有自我欣赏的雅兴。晚上他要陪金二小姐去参加舞会,所以就必须穿成这个样子,就好比如果他晚上要去参军,也必须要换制服打绑腿一样,无非都是按照规矩行事。再有一点,就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他一到那灯红酒绿的热闹场合就有点抬不起头,要是再不衣冠楚楚的披挂上阵,那更没脸见人了。金二小姐那嘴像刀子似的,定然也饶不了他。

    把自己打扮得无懈可击了,厉英良出门,横穿胡同,回到委员会,继续横穿院子,在委员会大门外上了汽车,直奔金公馆。

    金公馆外静悄悄。

    汽车停在大门外,厉英良没有下去的意思,然而门房里的听差见了他,开口就请他进门,说是二小姐发话了,请良少爷到客厅里等。厉英良听了“良少爷”三个字,当即从鼻孔里呼出两道凉气,简直感觉受了嘲讽——他算什么少爷?谁真拿他当少爷尊重了?

    跳下汽车进了门,他迈开大步往里走,一鼓作气冲进了客厅。客厅里只站着个大丫头,他对着丫头定了定神,试图放出几分好脸色,然而不甚成功:“二小姐呢?”

    丫头答道:“二小姐在楼上呢。”

    “那你让她下来。”

    丫头陪了个笑:“二小姐还在梳洗,说让您多等一会儿,在这儿等也行,上楼等也行。”

    厉英良“嗯”了一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方才传来的这句话也招了他的恨——她专爱装模作样的刁难他,仿佛有瘾。上楼等?他才不中她的计,当真上楼去了,她必定又要甩出一筐的闲言碎语来敲打他,捎带着还要支使他给她挑衣服选鞋袜,反正就是认定了他拿她没办法,她怎么揉搓他,他都得受着。除此之外,她还要隔三差五的露一露大白腿和脚丫子刺激他,好像他厉某人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必会被她迷得心旌摇荡。

    厉英良不大考虑男女之事,光忙着力争上游了,没功夫考虑。偶尔想一想,也是本着务实的态度,想要攀个高枝,娶个阔小姐。可饶是如此,他也完全不肯考虑金二小姐。金二小姐从小就爱欺负他,他一看见她就生气。

    在客厅里枯坐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把金二小姐等下来了。

    金二小姐的芳名叫做静雪,年方二十,生得花容雪肤,堪称是财貌双全。她踩着高跟鞋一进客厅,厉英良就站起来了,顺便扫了她一眼,没扫清楚,只看见她肩上围了一大圈雪白皮毛,雪白皮毛中探出同样雪白的修长脖子,肩膀锁骨都露着,肌肤扑了蜜粉,香喷喷的放光。

    “二小姐。”厉英良向她一鞠躬:“好几个礼拜没见,我还以为你回家去了。”

    金静雪“噗嗤”一笑:“良哥哥,你现在的举动都有点日本味儿了,见了人先鞠躬。”

    厉英良垂头对着地面:“二小姐,我也不过是讨生活而已,你行行好,就请别再拿话刺我了。”

    金静雪一蹙柳叶眉:“哟,生气啦?这小心眼儿又是跟谁学的?不会还是日本人吧?”

    厉英良“哼”的笑了一声:“你真幽默。”然后他率先迈步走出了客厅:“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金静雪说道:“慢着!”

    厉英良一回头:“还有什么事?”

    金静雪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鞋跟高,你扶我。”

    厉英良的目光向下一转,这才看见金静雪穿了一双金光闪闪的跳舞鞋子,鞋跟高且细,只适合穿着它在弹簧地板上小规模的转圈子,多走一步路都是受罪。

    于是他像服侍西太后一样,一言不发的伸手把金静雪搀了出去。及至上了汽车,他又被她的香水气味熏出了几个喷嚏。这喷嚏来得猝不及防,他一时来不及掏手帕,结果将唾沫星子喷到了金静雪的肩膀上。在收到了她的几个白眼之后,他用手帕堵了嘴,扭头望向了窗外,气得眼睛都红了。

    委员会的丁秘书开汽车,把厉英良和金静雪送去了京华饭店。厉英良起初以为是金静雪的狐朋狗友请客,及至在饭店门口下汽车了,他才发现今晚竟是个大场面,路旁汽车停得见头不见尾,其中好些汽车挂的还是各国领事馆的牌子。举目一望饭店的大玻璃门,门内灯火通明,他竟然发现了米将军。

    精神登时一振,他像瞧见了猎物一般,人一兴奋,好像连金静雪都不那么讨厌了。挽着金静雪进了大门,两人分头到男女储衣室脱大衣帽子,金静雪在女储衣室里顺便又照了照镜子,理了理头发,末了转身出了来,她发现厉英良早已等候在了前方,这样金碧辉煌的繁华所在,往来宾客都是喜笑颜开的,唯有他孤零零的独站着,是专心致志的干等,没有姿态,也没有表情。

    于是她呼唤了他一声:“良哥哥!”

    他如梦初醒的一扭头,然后给了她一个假笑。金静雪走到他面前,昂着头展示自己这一身银杏色的新长裙:“良哥哥,我这条裙子怎么样?”

    厉英良扫了她一眼,还是没扫清楚,就觉得她亮闪闪的——露出的胸脯后背肩膀是亮闪闪,银杏色长裙受了珠宝的点缀,也是亮闪闪。

    “好。”他回答。

    “就一个好?”

    他忽然有点不耐烦,反抗的方式是正了正脸色,以着笃定语气答道:“是的,就一个好。”

    金静雪白了他一眼,伸食指向着他的胸膛一戳接一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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